许多农村孩子的梦想,是走出农村。但还有一群大学生,逆着涌向城市的人流,要回去改变农村。
2020年7月,科技部、农业农村部、教育部、财政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银保监会、 中华全国供销合作总社印发《关于加强农业科技社会化服务体系建设的若干意见》(以下简称《意见》),鼓励高校和科研院所开展乡村振兴智力服务,提出推广科技小院等创新服务模式。
科技小院模式,是以大学生长期驻村研究为基础,零距离、零门槛、零时差和零费用服务农户及生产组织。近日,记者探访了河北邯郸和京郊两地的科技小院。
中国人要牢牢把饭碗端在自己手里,年轻人能做些什么?科技小院的学生正尝试给出自己的答案,他们为鸡粪、洋葱、胡萝卜、玉米等挥洒青春、智慧、汗水和眼泪。
直面鸡粪的“绝望”与“希望”
第一站是白寨科技小院,位于河北邯郸曲周县白寨镇高庄村。
一出邯郸车站,中国农业大学研究生朱高玄向我走过来,戴顶草帽,皮肤黝黑,手里拎着一个化肥厂的红布袋子,鞋上蒙了一层土。他将在白寨科技小院驻扎两年,研究和推广堆肥技术,每天围着鸡粪转。
科技小院是一个农家院,院墙一面粉刷着农大校训“解民生之多艰,育天下之英才”,一面贴着种养一体化技术示范的科普展板。院里有两棵大梧桐树,中间绑着一个秋千。绕过梧桐,朱高玄推开院墙上的一扇红漆小门,兴奋地介绍:“这是我们实验室。”
小门后面是另一个农家院,院子一角拴着狗,一见生人便跳着狂吠。朱高玄熟练地抄起一根木棍,吓道:“别叫!”然后指着狗窝左边的一垛秸秆说:“那是我们做堆肥实验用的,旁边这两间屋子可以做实验。”
如果能在实验室做实验,绝对是幸运的,然而有些实验必须在鸡粪堆肥现场做。朱高玄匀给我一顶草帽,送上口罩,神秘地说:“带你去看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在直面“打击”之前,同学们分享了自己面对鸡粪的心路历程。
马明芳、田芳芳、黄晓芙、张笑颖4个女生2019年入驻白寨科技小院,开始研究种养一体化模式,2020年以来,朱高玄、赵志扬、邢政3个师弟又加入进来。他们的导师、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侯勇说,课题组正在想办法让种植和养殖“循环”起来,比如种植的玉米、大豆可以制作鸡饲料,鸡粪通过处理变成有机肥,再还田滋养玉米、大豆。这样不但能解决畜禽废弃物带来的污染,还能减少化肥的使用,因此,种养一体化被视作实现农业绿色发展的重要途径。
而粪污资源化利用,是种养一体化需要解决的头号问题。
“恶心!非常恶心!恶心至极!”马明芳找到几张在堆肥厂做集中堆肥实验的照片。照片里,她蹲在一垄垄鸡粪肥料面前,盯着检测设备,测量自己的堆肥方案是否达到预期。
检测设备长长的软管插进每一垄粪肥里, 检测过程中,不乏有蛆顺着管子爬到设备上,马明芳要用手清除这些蠕动的小动物。做一次实验前后要忙活6个小时,整个实验过程50天,“有时候感觉自己舌头上都是鸡粪味儿”。
“有一天,我坐在小院里,想到一会儿又要去堆肥厂,眼泪就默默流下来了。特别绝望。”马明芳说。
“绝望”的感觉,这里的同学都体会过。
“你知道一收纳箱粪三四百斤重吗?”朱高玄说,部分养殖户属于散户,可能不适用于马明芳研究的集中堆肥方法,所以他正在进行原位堆肥实验,也就是在养殖场里直接处理粪污。他首先要做的,是将大量鸡粪,从养殖场的化粪池里,转移到几米以外的堆肥点。
“就几米远,我们俩大小伙子,看着一箱粪,就是移不过去。推也不动,拉也不动,搬也不动,真是绝望。”朱高玄和赵志扬说:“后来我们装成小袋,一袋一袋运过去,运了两个多小时。”
但不知怎的,回头再谈这些绝望的瞬间,他们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自豪的神情。马明芳甚至幽默地抱怨,嫌阴雨影响她开展下一轮实验。中国农业大学副教授张宏彦常年驻扎在曲周县实验站,组织管理科技小院,他说:“小院走出去的学生,没什么事情能压垮他。”
汽车穿过一片绿油油的玉米地,来到朱高玄做堆肥实验的养殖场。养殖场的主人,田志刚和他的妻子李秀芳在鸡粪晾晒场原址和我聊起来。
田志刚的养殖场有四五万只蛋鸡,粪污处理是他的心病。李秀芳说:“晒粪场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地方!”前不久才下过雨,盛夏的热气又把残留的鸡粪汤蒸腾起来,她厌恶那里的臭味和苍蝇,“你看那块地,都不长庄稼了。”
露天晾晒鸡粪,是一种被淘汰的粪污处理方式。朱高玄说,这种方式会导致极高比例的氮损失,一方面氮会以氨气的形式释放到大气中,促使雾霾形成,另一方面,这样的肥料还田,不仅肥力没保障,还对庄稼有害。
几年前,田志刚下狠心投了二三十万元,想处理粪污,但失败了。“迟早得有这一天!”他们之所以大力支持朱高玄的研究,就是“希望大学生把新方法研究出来,把鸡粪轻松处理掉”。
“我想让鸡粪变成钱,不仅是处理掉,还能创收。”朱高玄边走边说,带我来到了他的希望之地——化粪池。
化粪池远远看上去,漆黑一片。距离几米时,一股排山倒海的恶臭袭来。我在口罩下偷偷干呕,转身换口气,试图走近看看,这次连眼泪都呕了出来。再一看朱高玄,连口罩都没戴,泰然处之。
回程时我问他:“其他同龄人活在花花世界里,你在村里搅鸡粪,真能平衡?”他说:“我现在脑子里没有花花世界,都是鸡粪的事,总要有人做这些事。”
侯勇说,目前全国有不少地方都在研究种养一体化模式,科技小院已经实实在在拿到了一手资料、数据,这是技术本土化的必经之路,也是由点到面推广绿色农业模式的示范基础,“下一步,我们会把散装的技术参数,形成整装标准版循环模式。”
朱高玄相信自己能改变乡村的面貌,他说:“我家也是农村的,上大学前我不知道农村和城市差那么多,现在我知道了,就想尽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
“走秀”不接待,“实干”换信任
从白寨科技小院回来,我前往另一个科技小院,在北京市大兴区长子营镇小黑垡村,那里与河北曲周的农村又不同。同行的中国农业大学教授王冲介绍,小黑垡已经退耕还林,主打林下经济,村支书韩森是个很有想法的80后。
韩森膀大腰圆,粗声大嗓,即便戴一副规规矩矩的方形眼镜,也挡不住身上那股气势。他渴望年轻人回来建设农村,但也怕来的年轻人“飘”。在村口的防疫临时办公室里,他毫不遮掩地道出最初对农大师生的疑虑。
“你们是来摆pose(姿态)的?”韩森一见面就问王冲。
2019年,王冲带着研究生郑俊涛到小黑垡建科技小院。郑俊涛有些腼腆,挺“怵”韩森。“刚开始他每天都跟我一起跑步聊天。”郑俊涛苦笑着说。
“那我不得探探底,看看小郑是不是高傲自满?研究生下来到镇政府还是正科级呢!”韩森理直气壮地说:“挂羊头卖狗肉的事儿咱不干!”
《意见》提出,坚持人才下沉、科技下乡、服务“三农”,把先进适用技术送到生产一线。科技小院师生的实际体验是,送技术往往需要先解决信任问题,“农民必须先信任你,才会信任你的技术”。
韩森探了郑俊涛的底,后来俩人称兄道弟。不久,小院里又住进了郑俊涛的师弟高亮。
来到小黑垡,高亮发现农村发展有“时差”。他老家在河南农村:“我们家种小麦、玉米,一年一亩地纯收入也就800块钱。问题是现在没有年轻人愿意种地,农业必须转型。现在小黑垡村种林下蘑菇的工人,一天能挣100块钱,10年后,我们那儿会不会也这样?”高亮想,把小黑垡再推上一个台阶,以后或许可以用这些经验改变自己的家乡。
小黑垡村有一望无尽的树林,杨树、刺槐、银杏、马尾松、梧桐……受不同树木根分泌物的影响,林地土壤各具特点;受不同树木生长规律的影响,林下空间光照条件、虫害等情况差异也很大,所以什么林下种什么作物,怎么种,都是学问。
去年小黑垡村尝试种植了50亩林下洋葱,高亮负责常规技术指导和管理,还开辟了两亩优化对照试验田。这就是他在村里的“用武之地”,也是他的硕士毕业设计。
冬天高高兴兴育苗,随后就遭了虫害。
其实高亮早有提防,书上讲过,葱蓟马和斑潜蝇是洋葱的常见虫害。但知识“种”到土地里,怎么没有结出想象中的成果呢?“看书上的图片,我还以为葱蓟马很大,结果竟然特别小,藏在叶片深处,而且昼伏夜出,不仔细找都发现不了”。
对付虫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喷农药。但高亮不能这么干,因为林下环境对农药使用有限制,所以他引进了银灰膜技术。只是用银灰膜抑制杂草、防治虫害是一种尚未广泛推广的农业技术,高亮也只能摸索。他每天凌晨4点多出门检查,终于用两周时间控制住了虫害。
就在这个夏天,高亮的洋葱大获丰收。他的试验田比其他田地每亩增产3700多斤。他立刻把自己的实际种植经验总结成文字,交给村里。
采访当天正巧有人来考察,韩森骄傲得不行,拿着高亮的流程图“炫耀”了两遍:“这是我们小院学生做的!这个图给谁谁就能种好!”
“洋葱算是让科技小院在小黑垡站稳了。”王冲的心得很简单,取得信任没什么别的方法,只有“实干”。
关于乡村振兴,韩森的想法很多,时常给科技小院“出题”。洋葱丰收只是小黑垡振兴的一部分,郑俊涛还和中国农业大学信电学院的张宏旭一起,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展乡村智慧管理的研究。韩森说:“农村需要大量有开放性思维、有学历、有见识的人才,技术,来支撑。科技小院非常好,我希望他们是长期的,负责的,不怕吃苦,真正投入到农村治理中来。别飘!”
我们要回去,改变农村
事实上,村支书的需求也是科技小院存在的价值。随着农业转型和乡村振兴的发展,科技小院也在转变。
张宏彦介绍,2009年至今,中国农业大学和各相关单位累计在全国26个省区建立了127个科技小院,覆盖数十种作物、产业,编写农民培训教材276套,为脱贫增收、转变发展方式和推动农村文化建设作出了贡献。
前不久,张福锁院士和不少农大老师开会讨论科技小院下一步的发展方向。王冲说,科技小院1.0版本主要服务农业、农民,促进农产品提质增效,促进农民增产增收;而2.0版的科技小院是服务产业发展,促进农业全产链的绿色发展;3.0版的科技小院则是通过三产融合,推动乡村振兴。
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
科技小院为什么要存在,同学们为什么要到农村去面对各式各样的困难?张宏彦说:“解民生之多艰,首先要理解,然后是解决,不扎在农村怎么理解?农村是落后,农业是存在问题,越是这样我们越得管!让农民的日子好过一点,整个国民经济就能上一个大台阶。”
马明芳说:“以前说要走出农村,现在这句话应该改一改,我们要回去,改变农村。”(中青报·中青网记者 张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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