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机动资讯组作品
作者 | 竺晶莹
题图 | Google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简称AI)将把人类带往何方?
最坏的结果,可能就是《黑客帝国》中的境况——现实世界由一个被称作“母体”的人工智能系统控制,人们的身体由AI饲养,而他们的意志则被麻醉在虚拟世界,没有自由和思想,但也没有痛苦。
一个永恒的命题出现了,这时你会选择吞下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红色带你通往残败的现实世界,它要求你反抗;而蓝色意味着留在舒适的虚拟空间,它只需你服从。
《黑客帝国》中让男主选择红色药丸了解真相或蓝色药丸沉迷幻象 / 图片来源:豆瓣
尽管我们暂且不用像电影中的基努·里维斯(Keanu Reeves)一样烦恼这个终极选择。但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正在以秒计的时间单位中飞速更新。那么当这个时代以科技作为底色时,我们的活法是否已经悄然改变?
目前担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系主任的吴冠军认为研究应该与时俱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随着科技时代的到来发生了变化,因此他近年来专注于科技对政治哲学的影响。吴冠军不仅熟识齐泽克,他也有点像中国的齐泽克,语言体系很时髦,在写作和演讲中常用一些流行词汇帮助公众探索哲学意义。
吴冠军时常走出学院,与公众互动 / 图片来源:Google
关于算法和人工智能所带来的影响,吴冠军预见的是——人越来越不被需要了,而这会进一步导致人们更难处理与他人的关系。
这种“不被需要”将体现在工作中,资本更需要高效的AI工作者而非情绪不稳定的“打工人”。恋爱中,一个跟你凡事都合拍的AI难道会不如现实中那个需要你投入时间和金钱的麻烦对象吗?于是,无论在职场还是情场,人都越来越不被需要了。因为疏于人际交往的练习,我们注定越来越难以互相沟通,就像当下正在发生的那样,人人被困于手机之中。
被算法淘汰
未来,或许没有“打工人”的生存空间了。
“技术跟资本一旦结合以后,你们砸机器一点用途都没有,而今天的人工智能甚至可以没有躯体,你也没有机器好砸了。” 吴冠军将今天的科技革命类比成了过去的工业革命,当纺织机在18世纪后期成为工业革命的标志时,被机器取代的失业工人曾发起卢德运动(Luddite,卢德主义者)冲到工厂砸毁机器以示抗议。
在工业革命发生后的两百多年中,纺织工人这个曾经最有政治力量的群体逐渐消失。而今天,我们在有生之年将看到更多新鲜项目出现并消失,根本用不了两三百年,许多职业就会被淘汰。无人机送餐、送快递,小区智能化等技术都正在实现,未来当很多人的工作被取代以后,你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砸机器的对象。
吴冠军直白地说:“也许人工智能现在还不如你。但是有眼光的企业家心里在想——我与其花时间在你们身上,不如先投入到人工智能上。” 用人最计成本,尤其员工还经常产生负面情绪,比如富士康的员工会抑郁要自杀。投资人工智能或许一开始要投入大量花费,但是值得放长线,企业家算了一笔账以后觉得可行。那么有一天,“打工人”们将忽然发现自己不再被需要。
事实上,当员工还未成为问题的时候,资本就已经在思考未来怎么绕开这些人了。在被社会广泛关注的外卖领域,吴冠军查阅资料后发现了某些外卖平台的战略部署:“美团实际上申请了很多专利,其中大量专利落在‘无人外卖’上,说明它早就意识到问题了,也早就在想——我怎么绕开你?”
资本发现,人工智能远比有情绪的“打工人”要高效且节省成本,那么它从一开始就会绕开大批做基础工作的劳动力了。今天还没能完全脱离这些劳动力时,资本“只是暂时性地跟你玩一玩”。于是,当强人工智能时代还未到来之前,算法能做的是——挤压出人工的所有价值。
尽管,算法本身无法意识到这点。
吴冠军指出:“算法只接受目标和指令。” 以外卖系统为例,“时间控制”就是它最重要的目标,把时间作为参数,在这个意义上来调整整个算法,然后算法再不断地深度学习。“人工智能最关键的是,目标需要外界去赋予。” 在外卖系统里,算法被赋予的目标是,如何把这个时间挤出水来。
在这个目标下,算法是冷酷的,算法比个人主体性调节要残酷得多,当然也有效得多。它会通过一个系统化的测试,得出非常有控制力的奖惩机制来达成压缩时间的目标。比如美团在2016至2019年间,将3公里送餐距离的最长时限由1小时压缩到45分钟再减少至38分钟。
“算法只看到相关性,不处理因果关系,” 吴冠军解释。外卖系统里,要是有足够多的数据看到,这个地区有90%以上的人可以在30分钟里完成两公里的配送,算法就假定你是可以达成这个速度的,它可能给你再留二十秒的余量。然后它就能按照这个数据来规划下一步的指令了,不断给出指示,然后就会形成我们的错觉——配送的速度越来越快。
然而,算法不研究到底是什么因素使这些人在30分钟内到达了。这个结果是不是骑手咬紧牙关超常发挥的一个水平;或者是在算法测试的这段时间,由于疫情马路比较空旷,才导致数据更好看了,但这不代表平常就能达到这个水准。吴冠军表示,因果关系在人类世界中是很重要的,但由海量数据训练出来的算法只知道相关性,却不知道因果关系。
同时,任何加速都有物理学上限。那么可能压缩前面的3分钟很容易,但越到后面,压缩3秒钟也许都是用无数背后事故来作为代价的。比如骑手本来要看手机去接单,现在可以通过手机语音提醒,这可能就省下了5秒钟。但如果这个东西用尽了,快达到极限了,剩下的是很难去碰的,你每节省下的两秒钟可能都是以另外层面上的代价来换取的,今天的悲剧就是越来越接近极限了。
“对于算法而言,它看不到这背后的代价,算法只接受目标和指令,它能测算出这个概率,确定这个时间是可行的。只有我们人才会问,抵达这个目标的代价是什么?”
算法会毫无感情地达成指令,但算法也是无辜的,因为它根本无法意识到系统升级所伴随的代价。吴冠军解释其中的逻辑——由于算法体现出了it works(它很有效)这个特点,企业便会不断升级算法。当企业为算法设定目标时,比算法更清楚压缩时间会带来的后果。当然如果企业不竞争速度,它将利润不保、股价下跌。
因此,今天的大平台正在借助算法悄然将代价转嫁到职员身上。零工经济并非新模式,但问题是这种以平台为依托的工作看似自由度很高,实际上却也在瓦解过去建立起来的制度。吴冠军表示,大平台把需要承担的责任从一开始就甩出去了,表面上外卖员可以掌握自己的资源、时间、投入,看似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但同时,在20世纪形成的工会、福利制度,本来已经通过实践有了一定的可行性,但现在大平台却可以借助其工作的特殊性,从一开始签合同时就绕开这些制度。
科技不仅从瓦解制度上改变了劳资关系。未来更有可能的是,整个人工智能时代到来以后,它会问人类社会: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作为人类工作的这样一种能力,被AI可以取代的都取代了。
吴冠军以亚马逊为例,它在推进无人快递的同时也在缩减快递员人数,由于不需要养一支劳动大军,因此提供给员工的福利相对优异,让员工对于企业有自豪感和认同感,而它也确实将人数降到了可以这么做的范围。“而今天的那些‘美团’也在走这些道路了,它到最后又有美名。”
当企业雇佣的人数下降以后,搭配人工智能以及一部分人工,这些人的人力素质可以很高, 给他们的福利也相对提高。“社会会说我很负责任,对吧? 但事实是,我已经把这些下面的这一部分全部砍掉了。”
吴冠军确信技术本身需要一种政治性介入,比如社会舆论对于外卖算法的抨击导向会使平台作出调整,至少不再用压缩时间作为算法的唯一任务。但他也深知这只是平台的权宜之计,资本早就在进行下一步部署了。“你没法阻止人家背后做的事,你有生物上限。我如果用一个方式把你们整个绕过去的话,对不起,最后你们就全部给我离开吧。”
与算法恋爱
这种“不被需要”,不仅存在于职场上,更会蔓延到感情里。
与AI恋爱的桥段近年来屡见不鲜。吴冠军提到了电影《她》。那是一部科幻文艺片,在洁净有序淡粉色的未来世界,以代人写信为职业的男主角和操作系统(Operating System,简称OS)相恋,片中的OS是Siri升级版,给自己取名Samantha,她没有实体,却在不断学习中越来越了解你。
电影《她》中,男主角爱上了语音系统,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疏离 / 图片来源:豆瓣
Samantha习得知识的速度前所未有,她的存储容量无边无际,可以跟你从苏格拉底聊到博尔赫斯,无论从什么角度而言她都足以成为你的soulmate(灵魂伴侣),比谁都更懂你,而且风趣幽默,时常带给你惊喜,你的确很难不爱上这个机器里的恋人。
吴冠军半开玩笑地将片中的Samantha和现实中男生常会遇到的对象作比较:“她很迷人,很懂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太了解我了,她还会哄我。在她面前,我永远是世界上最大的英雄,对不对?那我干吗要看生活中伴侣的臭脸?还520要转账、入秋后要奶茶、新款盲盒系列出来也要买……对不起,不给。”
如果恋爱的本质在于被爱,那么Samantha的确比现实中的情人完美许多。简而言之,你可以拥有爱情中美好的一面,而远离所有负面,像是要照顾对方的情绪,为对方花钱,更要无限投入时间精力。
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在《恋人絮语》中提到“爱上爱情”这个概念:“恋人终于因为对爱情的专注而抹去了他的情偶;通过一种纯粹爱的变态,恋人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 从这个角度来讲,如果我们在相恋过程中爱上的不过是爱情本身,情人眼中被爱的自己,那么产生爱情的对象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这个对象可以被尽情广义化。
罗兰·巴特在《恋人絮语》中用极为发散的行文揭示了恋爱中诸般思绪与感受 / 图片来源:Google
《她》描述了双方精神上的契合,男主和操作系统就像谈着一场永远的异地恋。多数人并不能满足于纯粹的柏拉图式恋爱,但物理上的需求要被满足就更简单了。《西部世界》已经描绘了那类人工智能的雏形。
吴冠军用生活化的语言描绘了今天的恋爱图景:以前女生说我不高兴了,你买一个包给我。男生没办法,道歉、买鲜花、买好吃的,实在不行,咬咬牙买一个LV包包奉上。今天很简单,我们都知道sex robot(性爱机器人),我为什么要服侍你这个小公举? 你脾气不好,我还要花那么多钱,一不高兴你还要污名化我。
《西部世界》中,AI突然有了意识 / 图片来源:豆瓣
这令人联想到《黑镜》中那个形神兼备的人工智能伴侣。女主的未婚夫过世后,她将信将疑下单了一个AI,首先它在形体上百分百还原了未婚夫的样子,而且不会老去。再通过曾经的聊天记录、未婚夫在网上的足迹,AI快速学习,捕捉女主的神情,揣摩她的心理,AI变得越来越像未婚夫,甚至进化为更加完美的伴侣。每当女主恍惚间就要回到过去时,她会忽然惊醒——哦,原来你只是个AI。这说明AI与真人的差异或许将越来越小,而它们成为替代品的可能性也将越来越大。
《黑镜》第二季第一集《马上回来》中,形神兼备的AI让女主害怕自己真的爱上它 / 图片来源:豆瓣
既然如此,那AI可以让你陷入爱情而不承担恋情对日常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它温暖忠诚,只为你所有,一切称心如意,难道不好吗?
吴冠军却清醒地指出:你是通过AI达到了需要,但你同时也不被需要了。我们在整个社会共同体中,越来越多个人不被需要了以后,这会造成很大的问题,问题就在于当人与人不得不发生关系的时候,他/她不会了。
在算法中疏离
“他/她不会了”指的是:在科技主导的社会中,人们逐渐不懂得如何对话与沟通。尽管强人工智能时代还未来临,但人际交往技能的退化已经在今日被证实了无数次。
吴冠军解释,人和人打交道其实是个学习的过程,没有一个人一出生就有情商和审美。情商的养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在不同的情境下面,你能做出适合这个情境的方式。It takes a lot of work, learning experience(它需要很多练习过程)。所以在人工智能缺席的场景中,当你不得不和人打交道时,你怎么跟对方交流呢?
“人之间要有联结,现在人没有联结了,大家看到对方都是一个trouble,国家之间要脱钩,男生要跟女生脱钩,其实背后是说我们不再有以往的耐心,我们一轮一轮谈得好烦,男生跟你就动不动分手,对不对?”
他继续以生活中的例子来陈述自己的观点,有时候吴冠军需要扮演“老娘舅”的角色来调解纠纷:“像我的学生结婚吵架了,来找我的话,我看一眼就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救。”
在吴冠军看来,这种恋爱中沟通无能的状况也可以类比到国际关系里。各国都生活在自己的话语体系中,大国之间没有兴趣去了解对方的痛点在哪里,于是外交官的话都无法接榫在一起,所以今天我们在pointing fingers(指责对方)。
“特朗普主义”也是部份因为特朗普政府不能正视时代的巨变。他只当是中国把美国的基层工作抢走了,但曾经美国制造业走出去的时候,当时是labor plays(以劳工为主导),可现在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就算这些企业重新回到美国,也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了。
问题依然在于整个世界范围里面,因为技术的崛起,我们都面对“人不被需要了”的困境。
吴冠军认为,政治学要看到一个变量,就是技术。今天我们要看到这个技术对于世界的影响,不管是再小的爱情共同体,还是再大的全球共同体,技术是一个入口。他坦言自己花了大量时间去看人工智能前沿的发展,自嘲:“我们文科生很惨,在这个时代要看大量的技术资料,都是自学,又在我本专业里面不加任何分。你不可能因为读了很多技术材料,然后在政治学或哲学领域里面人家对你高看一点,但我觉得这个功课是必须要做的。”
事实上,吴冠军对于技术秉持着中立的态度:“我们不要对人工智能持一种两极化的态度。” 当人工智能用来处理非人的事情,跟人类世界比较遥远的事情,就会很有效。比如下围棋,阿尔法狗并不会介入到人类世界。或者你用非常大的数据来分析全球的地震带。这时人工智能就是很有效的工具。
但是算法、人工智能也被视为一种异物,吴冠军将其比喻为一根外来的骨头:“像鱼骨头一样刺到你的喉咙里面,可能你一口吞下去了,然后就这么运行了。” 就像前文提到的,算法只接受指令而不懂得因果关系。“你要知道它是一个异物,因为它不理解你的操作,我们也不理解它的操作,它本质也是一个黑箱。”
这是因为人工智能完全模拟人脑的方式,在生命科学上,我们至今不知道人脑跟产生意识之间的关系,这是一个黑箱。马斯克的脑机结合也是利用了这一点,他通过植入可以读出你哪些神经元在发送电信号,哪些电信号在强化,但他没法还原出你在想象的鲜活场景。大脑对我们人类认知的这样一个图景式的世界来说,它是一个黑箱。而人工智能在模拟大脑以后,也只会传达结果而不给解释。
吴冠军强调的是,人工智能不是说它整个来取代人类,但是在人类世界里面你必须看到,现在多了一个player(行动者),这个player你们以前没看到。
只是当人工智能在不断深度学习时,人类都在干嘛呢? 很多人不学习的,都在玩抖音,然后每天很开心地跟自己的小共同体聊天。
那么当我们“不被需要”的时代悄悄到来时,又会是番什么景象——是一张张错愕的脸,从屏幕前猛然抬起吗?
后记
当聊到哲学学者在公共论坛的失语现象时,吴冠军讲述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不同的命运与抉择。苏格拉底每天在广场问众人哲学问题,像是你的生活有什么意义?结果众人感到烦躁,因为他们只关心晚上吃什么,公民通过集体投票的方式判了苏格拉底“死刑”。于是他的学生柏拉图就坚信精英路线,既然大众没有这个思考能力就不要与我们商议城邦、共同体的大事。
吴冠军认为古典的希腊景象在今天并没有离去。“哲学学者,你发现吗?在公共论坛发言其实位置都很尴尬。” 他解释,说理的方式不一定有效,反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故事更能获得共情。
“哲学家是,我觉得跟古典很像,你很难直接介入到这么多人的生活中。尤其是人工智能来了,另一边大家就无感, 我每天继续玩我的,每天好像事情也很多,其实很多都不知道在干嘛,看综艺,干别的事情。”
这个世界的科技进展与人类命运的关系,或许只有少数人关心,也只有少数人愿意讨论。而哲学学者,大概就化身成了那个从“柏拉图洞穴”中走出来的人,再回到洞穴里告诉众人外面的真相。
注:本篇为“算法与活法”系列第二篇报导,可与专访学者周濂的报导《我们正掉入外卖陷阱》搭配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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