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嗅机动资讯组作品
作者 | 黄青春
题图 | 《棒!少年》海报
原本,当体育题材、素人、纪录片这些元素叠加在一起时,很难让人信服这会是一部有看头的电影。
但,它是个例外——不仅斩获第14届FIRST青年影展“最佳纪录长片”和“观众选择奖”双料大奖,而且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豆瓣上稳定在8.7的高分。
12月11日正式与全国观众见面后,很多人直接将它评为“2020年最棒的电影”。然而1.1%的排片比、50万的日票房,便是这部堪称“华语片尊严”纪录片的首映日成绩。
虽然,《棒!少年》无法与《放牛班的春天》《死亡诗社》这些经典少年群像电影相比,但陈可辛直言“它是今年FIRST电影节做评委时,最令自己感动的电影”。
这部由许慧晶执导的纪录片历时三年完成,讲述了一群父母早逝、离异的留守儿童在棒球前国手孙岭峰和70岁传奇教练张锦新带领下,挥棒抗争命运的故事。
不幸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么,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总是如此。”
少年们来到棒球基地之前,《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经典对白便是他们独自挨过无数个日夜的真实写照(下文包含部分剧透)。
片中主角之一马虎,困苦、挣扎充斥着整个童年——妈妈生下他3个月时因跟爸爸打架离家出走,此后卖羊肉串为生的爸爸便将他扔给奶奶放养。12岁的他崇尚武力解决问题,无论上学还是生活中,从不在人前示弱,即便面对镜头,眼神也坚决而凶狠。
他爸爸年轻时是经常打架的“刀客”,他便自称游侠;刚来基地时与大家相处并不融洽,室友都被气跑后,马虎在过道冷风中铆着劲要把他们“抓回去”;连对室友放狠话都是“我打人没怕过,你再敢这样,一个人一个指头放这里,全都砍下”。
训练场内奔跑的马虎
片中主角之二小双(梁正双),以孱弱身躯直面一切袭来的灾难——他出生前父亲突发脑溢血去世,出生后妈妈跑了,双胞胎哥哥被送人,自己因为太小差点被家人拿土埋了;大伯去世之后姑姑接着抚养,姑姑去世后,重担全压在59岁的二伯一人身上。
他们的童年太痛了,不仅父母缺位,而且在亲情连接的反复重建中一次次直面生死别离和人情冷暖——这使贫穷对他们人生的倾轧悄无声息又无力抗拒。
诚如一同观影的同事所言:
在纪录片中,小双抗争不公的方式是将所有情绪和不安深藏心底。
大伯带他给父母扫墓时叮嘱,“你好好地干,再也别回到我们这个地方”,他默不作声;训练场上小伙伴簇拥欢呼时,他默不作声;中场休息大家都在跟教练玩,他依旧独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
训练场一角的小双
马虎直面不公的方式则是将所有委屈和孤独掩藏在“人来疯”之下。
他刚到基地就和小双掐、耍大宝玩、还整蛊年龄最小的李海鑫,甚至想揍郭教练;他上课前佯装吃粉笔、吃胶水,引得整个班起哄;就算和高年级学生单挑,他拿两把杀牛刀去过去了,结果对方看到刀立刻被吓跑。
然而,他们的伪装又轻而易举被生活戳穿。
表面温和懂事的小双,在美国比赛失利后哭得哽咽,马虎捧着汉堡上前安慰时小双几乎撕扯着嗓子说“机会只有一次”,他内心的脆弱和对未来的不确定感显露无疑。其实早在纪录片开头,强棒爱心基地创始人孙岭峰便说“我选他们不是因为身体素质达标,而是他们达到贫困标准。”可见,输给美国职业少年队,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片子结尾,小双站在土坡的大树旁喊,“二伯,你不能丢下我不管”,镜头转向得癌症的二伯时,他回望一眼小双又木然看向前方,而小双脸上的笑容随之逐渐消失。那一刻,小双面容模糊,内心焦灼不安似乎即将轰然倒塌。二伯、山上的巨石、巨石旁的大树贯穿整部纪录片,他们是小双内心深处最后的精神支柱。
至于表面惹事斗狠的马虎,也会因为怕黑哭着求教练“不行,所有人不跟我睡,你得找一个人陪我,我害怕”;最后实在没人愿意,他只能抱着“大白”拿根带子将自己绑在床上。
当他因为正步走不齐被师爷(张锦新)罚站时,师爷前脚刚训话“应该把你们训练成一匹狼”,后脚马虎就冲着镜头眼泪直流“我什么都不是,我就是条流浪狗,我就犯错,每次都犯错。”
看他独自在操场另一头泪眼婆娑地诉说心事,字字顿挫,眼眸深邃,却也格外让人心疼。
不过,最让人动容的还是马虎迎着冬夜凛冽的寒风,一个人在黑夜中扯着嗓子唱“妈妈呀,妈妈呀,我想你,你走后的天空一直下着雨。”
他终归是个孩子,渴望别人的关心、在乎和表扬。在基地屡屡情绪失控,不过是他为了在陌生环境引起注意的拙劣手段。
虽然整部纪录片只有108分钟,但一“动”一“静”,生猛的马虎和忧郁的小双皆被刻画的入木三分。
幸运
导演许慧晶曾在某场映后现场说,“如果没有棒球,没有外力的介入,这些孩子们的人生或许是可以预见的——很多孩子初中就辍学,然后驻留原地或进城务工,他们带着创伤的心灵在未来的生活中恶性循环。”
如果没有遇见棒球,马虎和小双的人生轨迹完全会按照这个剧本走。
小双第一个镜头是坐在一处孤凉山岗上远眺,他将要离开家乡只身进京。临别前,大伯带他去给父母扫墓时叮嘱道,“你好好地干,再也别回到我们这个地方”。
一方面,当时57岁的二伯照顾小双就不能出去打工,但不打工姐姐的学费及这个家的生活费变没着落,他只能折中送小双去棒球基地,从而缓和局面;另一方面,二伯带着对小双未来的担忧,也希望小双抓住这次机会改写人生。
轮到马虎出场时,画风完全变了——他大方杵在镜头前,“大家好,我叫马虎,来自十字路口。走丢了,然后就被棒球爱心基地捡到了。”
马虎虽然是在十字乡十字路口被教练发现,但他确实也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妈妈抛弃他后爸爸常年不回家,奶奶年龄大眼睛看不见压根管不了马虎,“哪一天马虎跑了,我都不知道去哪找他。”
在那个人生的时间节点上,马虎、小双无疑是幸运的——相比于中国至今仍挣扎在生存线上的4000万留守儿童,他们有幸通过棒球改写了贫苦人生的走向。
对他们而言,去北京打球有饭吃、有学上,起码衣食无虞。即便最后不能都成为职业运动员,现在抓紧学习将来当个教练有份生计,应该不是问题。
况且,棒球基地的教练也从未放弃过任何一个被边缘化的孩子,哪怕是马虎。所以,在这里生活成长的孩子们也越发懂得珍惜和感恩。
比如,马虎从一开始的打架斗狠、欺负队员到主动辅导新队员,从想要逃离这里到后来流着泪问"你们要拆了这里吗"。他在训练过程中逐渐卸下了伪装,回归善良的本性。
再比如,孩子们知道训练基地面临拆迁后,大家集体在冬训结束后脱帽对即将被改造成住宅区的训练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场地,再见场地”。
而幸运的另一个层面,被导演用许多意向镜头巧妙的藏了起来。
比如小双思念亲人时就去树洞插一株松树叶,但片尾小双孤独的站在大树旁时,那株松树叶却不在了,似乎隐约映射出他内心对失去二伯的惶恐;比如师爷对小队员的严厉很容易让人想到《永不放弃》中教练让球员背人负重爬行的场景;再比如在美国比赛过程中马虎击球奔跑,这一幕和《阿甘正传》中阿甘腿上辅助带崩坏掉落,迎风奔跑的场景何其相似。
这些意象正是孩子们在基地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后,精神世界从贫瘠走向丰盈的过程。
面对三年前这部纪录片,马虎在一场点映现场紧张地说:“我看了我自己的影片以后觉得我自己变了。也可以拍拍现在的我,我已经不一样了。”——正是棒球使他改变、洗心革面,并且向前走,重新选择人生。
人生大抵如此,大段时间迷茫,却在几个瞬间成长。
转变
在接受虎嗅专访时,导演许慧晶提及了拍《棒!少年》的初衷,“我从05年开始做纪录片,到拍《棒!少年》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十年了,一个行业做十年,我觉得应该能积累或留下一些什么东西,或者说影响。”
关注纪录片的读者应该注意到,许慧晶的镜头拍过进城务工的农民、强拆、计划生育、农村消失,但让他受打击的是,“你拍摄的时候他怎么生活,你拍完之后很多年了之后,他还是一样,并未对拍摄对象产生什么影响。所以开始反思,我的纪录片到底有什么用。”
他坦诚,对国内纪录片市场比较失望,“我们做了十年,纪录片总是拍完一部消失一部。你要去做一个社会议题的时候,面临的困境和十年前一样,这个行业还是那么小。我想寻找一种良性创作的可能性,而不是说放一剧场就消失了,我开始期待片子能上院线,能跟更多的人去交流。”
后来,许慧晶厘清了自己创作的症结所在。“其实纪录片有非常重要的媒体属性,即它的传播性,但问题在于,很多纪录片的呈现方式反而让传播性变弱了,然后说是环境的问题。后来想明白,自己先从呈现方式或创作视角、切入方式上做一些改变,至少让影片在视觉层面观赏度更高。”
起初,许慧晶和团队想拍足球,但2017年10月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了这群棒球少年——他们或是孤儿、或来自单亲家庭,完全是社会的另一个切面。
他一下被少年们训练场上朝气蓬勃、背后身世坎坷的巨大反差触动了。他知道,这正是他想要的。
“视觉呈现上,体育题材能做更丰富的尝试,双机位、正反打、可以有人物关系、可以糅合运动元素,甚至可以用故事片理念去拓展纪录片的边界。社会切面很丰富、社会议题也很丰富,它满足所有要求。”
那这一次不会担心和此前一样,无法推动拍摄对象的生活向前走吗?
许导倒也显得豁然,“当时想明白,不是非要帮助一个群体,能先帮助一个人已经不错了,一个人实际就是一个世界。《棒!少年》能让这群孩子被关注,能让棒球基地继续办下去,就比之前成功。”
《棒!少年》导演许慧晶/右
事实上,《棒!少年》也确实改变了拍摄对象的生活——一位好心人为棒球基地提供了通州一处2000多平的宿舍及几十亩训练场地,政府也陆续为孩子们解决了安置、学籍等问题。
而且,这一次对于棒球基地所遇到的庞杂社会问题处理的也非常巧妙。许导通过不同的角色和台词将城中村改造、训练场地拆迁、农村消亡、原生家庭等问题在各个叙事节点一笔带过,而观众看到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比如,棒球基地所在的村庄要求出租屋人员都搬离,否则停水停电,于是老师便会在晚上巡视关灯,因为怕有亮光被举报。
比如,片中说“做一个球场一千多万,才两年,就铲掉盖房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孩子们去到美国比赛时犯嘀咕,“这个国家全都是棒球场”。
对于这个问题,许导也是顿了顿才对虎嗅说道,“我们建一个棒球场,地皮热起来了就把它铲掉,之后又在另外一个地方建场地,地皮热了又被铲掉。问题根源还是因为产业体量太小,没办法通过场地完成商业闭环。”
其实在美国、日本、韩国、中国台湾,体育地产早已成为棒球产业的一部分。比如中国台湾的棒球就是通过少棒打起来的,山上原住民的孩子上学难,于是家庭贫困者都上红色棒校,孩子们在这里上学、打棒球还能领到钱。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台湾少棒屡屡捧回世界少棒冠军奖杯,成功完成了从少棒到青年队再到职棒的产业化,而这个产业的商业化足够解决上下游从业者的生计问题。
所以,许导认为“国内棒球到了孙岭峰这一代,他们开始尝试解决产业的问题。只有更大的受众,只有更多的就业机会,只有更大的产业基础,大家才能在里面生存。”
第二个让许导比较欣慰的点是,《棒!少年》厘清了当代孩子一个成长困境。
《棒!少年》拍摄了18个月,此后许导在剪辑上又熬了18个月。“剪辑时间一年半,疫情这大半年让我们的影片有进一步往前走的可能性,最主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换位思考。”
他拿小双为什么要在美国赛后执意回家举例,“简单想,他受不了打击回家?这不是深层次的原因;再往深想,他二伯病了必须回去照顾?这也不是深层次的原因。后来想明白,深层次的原因是他内心深处,出生的地方、亲人是他安全感的来源。包括马虎和所有基地的孩子们,他们共同面临的问题都在于,原生家庭亲情缺失对心灵的重创,他们内心深处都对这个世界有极强的不安全感。”
“所以,小双的离开并非逃避,而是他进行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我希望通过这个影片让大人们明白这个事儿。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是1的过程,因为它本身就是0。”
许导还进一步提出,当下孩子成长普遍缺少情感连接,“很多孩子很小就不停和父母说再见,特别那些留守儿童,可能1岁多爸爸和妈妈就出去了,此后10到15年的时间,大家只在过年见一面,这样的关系,能有多深的情感连接?”
“我们家小朋友过年前5岁,话都说不清楚,但是一过完年,可以流利得跟你争吵了,变化真的快。而且此前跟他洗澡、送他上学都有抵触情绪,人家不愿意,本质上是因为缺乏深层次的情感连接。疫情大半年真正拿出时间陪他后,小朋友很快有了信任感,可以一起洗澡了。”
这也是许导能融入棒球基地,马虎、小双愿意毫无保留将自己呈现在镜头下的原因——他们之间建立了某种深层次的信任。
“一年半的拍摄工作,我们每次去最少15天,前期主要工作就是和孩子们交心。小朋友接受你,那你怎么拍都没问题,镜头放在哪都可以,但要是没有交心的过程,小朋友不接受你,人家就会离开,你干预不了。你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小朋友,任何一个人都是独立个体,他会感知到你是真诚的还是敷衍,它是相互的。”
另外, 许导坦言,通过拍摄发现体育对人格塑造的影响非常大,因为它可以产生一种挫折感,人生很多时候这种挫折感能缓冲过度的自我保护。
所以,我们会看到面对美国比赛的失利,师爷将比输赢更重要的东西教给了孩子们。“人生一定得经历很多失败,你们还没经历多少呢。必须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对不对?我们培养大家是进攻性的击球员,不是想赢怕输,而是敢打必胜。”
这对现在只会一味锚定成功的教育何尝不是莫大的讽刺?失败和挫折才是人生常态,我们迟早要懂得如何跟挫败共存。
非要说《棒!少年》所带来的现实意义,可以用导演许慧晶在“一席”的演讲作结:
文末福利:这么优秀的纪录片,当然要到影院去支持一下。虎嗅会从留言中选出20位读者送上电影票,希望你能在影院亲自感受下强棒少年队挥棒抗争命运的故事。(电影院看不到的,后期可以在爱奇艺上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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