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远行的帆,原文标题:《疫情,伦敦,封锁 - 记2020年居家办公的十个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2019年一口气跑了11个国家,足迹横跨亚非欧美四个大洲,2020年从三月中旬开始没有踏出过公寓方圆5公里以外的地方。
2019年打卡了无数餐厅酒吧和博物馆,2020年窝在家里翻了27本书,量子物理、古人类历史、基因学、地质学、政治、佛学饥不择食。
2019年还是个只会往方便面里打鸡蛋放青菜的烧菜小白,2020年成了给我葱姜蒜和一荤一素就能给你一道大餐的大厨。
2019年见了一摞长久失联的大学高中甚至小学同学,重拾友谊,2020年的后十个月里面对面交谈过的人类不超过10个。
2019年只把公寓当作晚上歇脚睡觉的地方,2020年把它打造成了武装到牙齿的超级单身公寓。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一、2020年3月13日~6月底
一如往常忙碌的周五早晨。大约11点时接到公司老大的临时会议通知,标题上赫然写着“伦敦全体会议-COVID19”。同事们细细簌簌地交谈起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会议的目的是什么。会议地址栏标注到,“电话会议,不设会议室”,会议时间傍晚五点。
“从下周开始,我们将在家工作。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一个无限期的决定,希望大家遵守规则,周一开始在家安心工作。”老大重申道,措辞也是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一整片办公区的同事们此时在各自的桌前,戴着笨重的噪音隔离耳机,静静听着。有的坐着,有的站在过道上,半个身子靠在办公桌的隔离栏上,有的两臂抱胸低着头听着,有的大口吃着薯片,有的还试图一心二用完成一封没写完的邮件……背后,办公区墙上的大屏幕一天二十四小时无声地轮番滚动着各国疫情最新的进展。
听到“无限期”(“indefinitely”) 一词时,大家面面相觑,一些人挑起的眉在示意“无限期?!”,几个人淡定地抿了抿嘴,仿佛在说“对吧?我就知道”,没有任何人说话。
就这样,我们在自视认命,带着些许疑问,三分焦躁,和一丝莫名的期待的心情下,互道再见,开始了“无限期”的居家办公生活。
在疫情快速席卷整个欧洲的3月中旬,囤货成了当务之急。临走前,几个同事就看着办公室前台放着的大瓶免洗消毒液开玩笑说,“我可以顺走一瓶吧?外面都卖完了,反正放在这里也没人用哈哈!”
虽然我深知中国疫情的发展,早就在家里囤好了必需品,但是还是决定在回家路上去楼下的便利店转转。当我拉起围巾盖住口鼻,打算跨入便利店自动门的时候,却看到里面的人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厕纸、鸡蛋、家用清洁用品、许多常备药早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货架,红酒啤酒柜前更是热闹无比。我赶紧退了出来,边走边开始下载网上超市的送货APP。
口罩此时也是刚需。我在亚马逊上用高价订的50个“三无”口罩,运到后不出所料是“假的”。看着那“薄如蝉翼”的口罩,我叹了口气,无奈心想大不了两三个叠着戴。
这时候,伟大的祖国人民开始发挥他们的力量了。
首先收到的爱心包裹来自英国浙江联谊会。作为会员的我,很快就收到了浙江会寄来的20个口罩和两盒莲花清瘟胶囊,而这些物资,正是他们第一时间和国内对接,争取到的。看着手里仔细封好的黄色邮包上用整洁的字体手写的名字和地址,我突然想到,这是浙江会理事们在疫情之下亲自跑到邮局,一个个寄出的爱心物资包,一下不知应该怎么感谢他们,脑海里只能蹦出一句“有家真好”。
(英国浙江联谊会雪中送炭的20个口罩)
接着四月中旬,一个给力的好友直接从国内给我寄来200只口罩。想到我只有一张嘴,也几乎不出门,所以我开始寻思如何利用好这份远道而来的“稀有品”。某天下楼取包裹时,我看到楼下的保安桌总算竖起了透明的聚酯隔离板,但是他们并没有戴口罩。因为难免要从隔离板边缘交接包裹,原本健谈的保安大哥也克制地抿嘴笑了笑,避免面对面开口说话。
“你们没有口罩?”接下包裹后,我问道。“嗯,物业在联系呢,但是太抢手了,暂时没有。”他退回隔离板后面,摇摇头说道。
“好,你等一下。”我拿着包裹转身回公寓,抽出15个口罩,五个一组用密封袋包好,外面喷了消毒药水,下楼递给他,“喏,这些应该够你们用一周,隔几天来取包裹的时候再给你们一份新的。你和大家分着用吧,我喷了消毒药水,不太好闻,你等下再戴好了。”
他开始愣了一下,然后和我说了很多谢谢。之后我下楼,看到其他几个保安也戴上了口罩。就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之后有一天,他们其中一个戴着样式不同的口罩还有橡胶手套,叫住我并和我说物业弄到货了。
我马上去了趟办公室,把另外100个口罩5个一包打包好交给了管理后勤的小姐姐。虽然大家都在家办公,但是经常会有人去办公室打印资料或者取文件,这样他们如果需要的话,可以一人取一包带走。
在长期抗疫的情况下,夏天之后就几乎没有口罩短缺的情况了,我也很高兴能赶在那之前把手头大部分的口罩物尽其用。官方也开始呼吁用旧T恤在家里制作口罩,嗅觉灵敏的服装品牌也很快推出了时髦的布口罩。骚气的英国人,还是很会在口罩花式上做文章的,有高冷的黑色大口罩,有小清新碎花图案的,有香槟色绸缎做的,还有印着各种恶搞图案的,至于真正的作用嘛,图个安心就好。
传递口罩这个事情,真是一个全球范围内的接力。在这种非常时期,平常几乎不值一钱的东西,突然成了全球最紧缺的货品。酷爱辩论的英国人,更是持续了一场历时数月的,关于“到底要不要戴口罩”的政治、思想、道德辩论。这件事当时也使国内的很多朋友感到诧异和好奇。
其实,在疫情逐渐扩展到全球的3月份之后,我们面临的议题早已不仅仅是“口罩在科学防疫层面有没有用”,而归根结底是:如何引导民众正确看待口罩这样物品——是强调其必要性,进一步激化已有的全球疯抢,还是宣传其作用的局限性,倡导理性对待,同时为各个国家相对有序地争取、调配物资争取时间。
作为这次跨国接力的其中一个小小的接棒者,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接下的这一棒,再好好地传下去。
二、身边的故事
在全球累计受感染人数超过八千万的今天,身边有确诊的人,实在不算什么新鲜事。而每个数字的背后,那些实实在在的故事,却总是让人唏嘘。
故事一:
我们公寓楼里负责电器维修的是个友善的大哥,我知道他叫Jon,来自哥伦比亚,他知道我叫Fan,来自中国,每次遇见我们都会在楼道里打招呼,仅此而已。
三月底的一个早晨,我下楼取包裹时碰到他,他突然叫住我说,“我知道现在有些人想法很偏激,觉得病毒是你们中国人带来的,但是我知道和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别听他们瞎说。你出门的话要小心,知道吗?”他带着拉美口音,激动地说。此前不久,媒体刚报道过一起亚裔男性因新冠种族歧视被殴打的个案。“好的,谢谢你。”我回答道。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碰到他。上个月,我们又在楼道里遇见,他照例老远就和我挥起了手。
“我妈妈死了。”他唐突地说道。“啊?!”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我妈妈前两个月死了,她染了新冠。”他平淡地说道,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补充到,“她在哥伦比亚,80多岁的人了,我之后回去了一趟,处理了一下。”他的每个句子都非常简短,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感觉到他在克制情绪,所以怎么也憋不出几句像样的客套话。从那以后,我们在楼道里打招呼时,多了一句“保重”。
故事二:
去年我在旅途中结识的一个姐姐,在疫情的初期就全家感染了新冠。当时我们一起在摩洛哥游玩结识的三四个人,在旅途结束后就定下了隔几周就周末视频聊天的活动。三月底的一次,她发信息说她明天参加不了了,全家确诊了。过了几天,她丈夫进了重症监护室。一个星期后,她和儿子的烧退了,她丈夫还在重症监护室。又过了几天,她丈夫回家了,她又来参加我们的视频,轻快地说,“这家伙生了个病,现在什么都要求我服侍,把自己当成了个宝宝。”
年仅四十多岁的人,在重症监护室待了近两周。姐姐说,“你现在对他讲话要特别大声一点,不然他听不清。”
故事三:
我组里的分析师六月的时候请假回了趟南非老家。光是单程就花了两天半,转了三班机,还在法兰克福延机一整晚。我俩视频会议中,我感叹他此行不易,他突然激动地说,“我有这份工作,就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他平常不是个感情很强烈的人,所以我接着问他为什么突然感触这么大。
“同一飞机的南非人,好大一群都是环欧洲邮轮上的工作人员。疫情一来他们没了工作,还被困在邮轮上好几周,滞留欧洲近三个月,见不到老婆小孩,又没钱寄回去。法兰克福那晚,他们连旅店都不舍得住,直接在候机室椅子上过了一夜。我感觉我现在真是太幸福了,来吧,我们把手头这个活好好干掉!”说着他干劲十足地开始和我汇报他昨晚熬夜到3点做出来的模型草稿。
三、2020年7月4日~10月底
英国在盛夏的艳阳里喜迎长达三个半月的疫情封锁后第一个“自由日”。这个被称之为“超级星期六” (“Super Saturday”)的日子,对于在疫情中快要憋坏了的英国人,真的是个令人摩拳擦掌的大好日子。
7月4日当天,我和几个小伙伴们也欢天喜地地去餐厅给其中一个朋友过生日。我们的逻辑其实蛮有道理:要浪就要第一天出去浪,因为这一定是关门好几个月的餐厅最干净、消毒措施做的最上心的一天。
时隔近4个月,我的第一次出门吃饭体验可以用两个“惊奇”来概括:
惊奇一:餐厅除了服务员戴口罩、每张餐桌之间隔一张空桌、每人收到一张小小的湿纸巾擦手以外,几乎没有任何防疫措施。桌子之间没有任何隔离,到下午一点以后,整个餐厅更是几乎快要满座。手机扫码登记个人信息的官方APP还没来得及发布,所以服务员就递上一支笔和一个表格,让领头的小伙伴填了一下基本信息。我看着那支笔,心想着,这真是病毒传播的好媒介…
惊奇二:所有食客都翻出了压箱底的漂亮衣服,画上了最嚣张的妆容,盛装出席。我以为我们一桌已经算得上是精心打扮过的了,每个小伙伴不是穿着优雅的西装夹克,蹬着已经积灰尘四个月的小皮鞋,就是好好涂了个口红画了个眉毛。但是看着周围如同来走T台一样的食客穿着最时尚的露胃装,最闪亮的皮裤,卷着最奔放的头发,显摆着因为新纹身,皮肤还略微泛红的肩头,老夫还是觉得我们太朴素太内敛了,纯属想象力不够。
(酒吧娱乐中心外,解封后的排队入场的人群)
(伦敦解封期内,响应“Eat Out to Help Out" 政策的人们)
吃完了幸福的第一餐,之后的三个多月都是相对宽松的。伦敦所有的酒吧,餐厅和商店都开门,政府还发布优惠政策鼓励大家坐在室外用餐,多出去用餐。金毛首相Boris Johnson为疫情和经济两手抓这个任务,也真是费尽了心思。
我虽然没有和很多伦敦人一样去酒吧餐馆扎堆,但是偶尔潇洒一下,还是有的。毕竟我深受上次餐厅时髦人士的启发,决定即使出去公园走个路,也要美美地打扮一番,使劲享受每一次户外的时光。
为此,我还添置了一个新装备,一台滑板车。淡灰色的车身,卡其色的轮子和手柄,略带复古的造型,踩上它,我就是伦敦街头最靓的仔!我还在第一时间配置了很轻便的锁和一个手机夹,在之后的几周里,踩着它在公园里、摄政运河边、泰晤士河边畅游。我父母更是笑称我终于是个“有轮子”的有为青年了。
(踩着滑板车去公园)
滑板车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迅速扩大了我的行动半径,把离家步行40分钟距离的绿地公园变成了20分钟的愉快路程。伦敦封锁虽然暂时放松了,但每天确诊的人数仍以百位计算,所以我对坐公共交通和的士还是有所顾虑,而我的自行车水平还没有到能够在车水马龙的伦敦街头靠左骑行,而能上人行道的脚踩滑板车就是在这样考虑下的最优选。
另外,和久违的朋友相见,也是要抓紧眼下大好时光赶紧行动的事情。我和两个志同道合的同事组成了一个“公园养生”小分队,好几次去公园“吸氧”、做冥想。
明明我们三个住在同一条马路上,互相隔了不过两三个街区,但是在封锁期间却一次面都没见到。第一次碰头的时候,我们难掩激动的心情,戴着口罩(我还在大夏天戴着橡胶手套),互相来了个合乎社交距离规范的“手肘碰击问好”(Elbow Bump)。
(英国首相Boris演绎 “手肘碰击问好”,图源Sky News)
在英国这样常年阴着天的地方,盛夏、艳阳天、解封这三个条件所引起的化学反应,就是公园草地上“煮饺子”一般的热闹景象。有十几个人组队骑车的,有野餐遛狗遛小孩的,有踢球玩飞盘玩滑板的。有在高低合适的大树干上做引体向上的,有在路灯杆上绑根拉伸绳,一边锻炼一边展示肱二头肌的,有借大石头做支撑,呼哧呼哧一个人专心做俯卧撑的,还有像我们三个在树下围成一圈做冥想、聊天的,五花八门,看得出很多的锻炼方式都是因为疫情期间无法去健身房而想出来的解决方案,不得不让我再一次对伦敦人民因地制宜的创造力所折服。
这样的幸福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十月下旬。虽然对于我以及大部分人来说,生活并没有“回到从前”,但是这段时间的自由,让我很直观地感受到了“有选择”的重要性。我可以选择不去餐馆,可以选择不坐车,可以选择避免一大波人聚在一起,但是在这个“自由”的夏天,至少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有选择的权力。
四、2020年10月31日至今
贴心的英国下令在31日万圣节的周日狂欢之夜后再次进入各地不同程度的封锁,以确保圣诞期间的疫情峰值在可控范围内。
经历了之前的封锁,现在的我已经是居家办公达人了。对于居家办公的穿搭精髓,相信很多在欧美国家同样居家办公大半年的同胞们会赞同以下这个总结:胸口以上,人模人样,胸口以下...外裤和皮鞋是什么东西?睡裤运动裤拖鞋是我的好伙伴!
确实,视频会议时,我的上司会时不时表扬我,“帆,你把自己收拾地好整洁啊!后面的植物也养地很好”。每次,我都会咧开涂着精致口红的嘴含蓄地笑笑,琢磨着是否应该给他展示一下我骚气的棉拖鞋,和他推荐一下我这牌子的运动裤多么舒适。
每天客厅卧室两点一线,重复着单调生活的我,也逐渐在“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下慢慢摸出了自娱自乐的门道。
比如,在深夜把音响搬到阳台,和王菲一起合唱《千里共婵娟》。比如,在晴朗的周末,拿着一杯热茶去公寓天台,看着风吹云转,听着耳机里的大师悠悠地解释“禅”,慢慢呼吸,慢慢心跳,等到天阴了,茶凉了,再走人。比如,开一个公众号,把想说的话照样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从看似平静如水的生活里蒸馏出有趣的点点滴滴。
(天台晴朗的天空)
在从前的世界里,我们会提前半年就开始策划一次长途旅行,提前好几周就开始和朋友商量周末的活动,提前一周就开始计划工作出差,提前几小时就开始估算晚上几点能回家。疫情一来,没有了马不停蹄的计划,没有了硬着头皮要去打卡的社交项目,也没有了“我可能错过什么”的种种焦虑。
疫情迫使我们,教会我们,更多地“活在当下”。
今年的平安夜,我也是自己过的。本来要组局的好友,因为之前间接接触过一个新确诊的朋友,在平安夜前一晚取消了原定的小聚。于是,我安安稳稳地烧两个菜,开一瓶香槟,放一点音乐,自己乐呵呵地吃完。这并不是一个“孤单的圣诞节”,因为全世界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一个人吃着圣诞大餐。
英国的疫情控制仍是遥遥无期,今天最新消息,全英单日新增确诊5.3万例,恐进入5级封锁。但是,从个人角度回头看,更多的是在有些遗憾的外部条件下的种种小确幸。确幸我的家人朋友还有我自己都很健康,确幸我在这个城市里仍有个温暖的小窝和安身立命的工作,确幸我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伙伴们还有互相鼓励、互相慰藉的联系。否极之后,必会泰来。
我在伦敦,居家十个月了,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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