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博物馆所藏《欧阳氏谱图序稿》(局部)
近日,网上出现了《欧阳修的废纸里,竟然有封宋神宗为郡王的档案》这样标题博人眼球的文章,披露了辽宁省博物馆所藏墨迹原件《欧阳氏谱图序稿》。墨迹原件内含北宋欧阳修一文一诗,以及南宋以降历代收藏者的题跋。
墨迹原件首为《欧阳氏谱图序稿》,录文如下:
自唐末之乱,士族亡其家谱。今虽显族名家,多失其世次,谱学由是废绝。而唐之遗族往往有藏其旧谱者,时得见之。而谱皆无图,岂其亡之?抑前世简而未备欤?因采太史公《史记》表,郑玄《诗谱》,略依其上下、旁行,作为《谱图》。上自高祖,下止玄孙,而别自为世。使别为世者,上承其祖为玄孙,下系其孙为高祖。凡世再别,而九族之亲备。推而上下之,则知源流之所自;旁行而列之,则见子孙之多少。夫惟多与久,其势必分,此物之常理也。故凡玄孙别而自为世者,各系其子孙,则上同其出祖,而下别其亲疏。如此则子孙虽多而不乱,世传虽远而无穷。此谱图之法也。
次为欧阳修《夜宿中书东阁》,录文如下:
翰林平日接群公,文酒相欢慰病翁。
白首归田空有约,黄扉论道愧无功。
攀髯路断三山远,忧国心危百箭攻。
今夜静听丹禁漏,尚疑身在玉堂中。
在欧阳修的诗文之下,则是南宋宰相周必大的两则跋语。此后则是元人张雨、欧阳玄和明初宋濂等人的题跋。钤印则有宋“中书省印”和清朝内府鉴藏印。
观此卷,兼考之文献,可知其由来。欧阳修的一文一诗,彼此并无内容上的关联。之所以粘连在一起,只是因为作者是同一人,都是大名鼎鼎的北宋文豪欧阳修。那么,是谁把这两件诗文粘连在了一起呢?应当是墨卷最前面的题跋作者周必大。
我这样断言有两个证据。第一,《谱图序》墨迹之后的“右欧阳氏谱图序稿”八个字与《夜宿中书东阁》墨迹的周必大题跋首句“右欧阳公嘉祐八年冬末诗”的笔迹完全相同,同出周必大。第二,墨卷所录周必大两篇题跋又收录于周必大文集《省斋文稿》卷十五,收录顺序也与墨卷完全相同。这样都证明这一墨卷原为南宋周必大所收藏,而后散出,才有了历代题跋的粘接。从诗卷有“宣统御览之宝”钤印推测,这件文物大约是溥仪携出宫中,最终落户到辽宁省博。
属于欧阳修的真迹只有上述一文一诗。披露这一文物的文章博人眼球的标题中所云“宋神宗为郡王的档案”那两行字,据周必大跋语,原本是在欧阳修诗作之纸背,墨迹中显示的内容并非原件,而是出自周必大的抄录。其内容如下:
其子頊出閤,奉/
□入內內侍省取旨施行。
何以断言不是文件原件,而是出于周必大的抄录呢?这也是从与周必大跋语字迹的比对上断定的。特别是文件中“出閤”的“閤”字,与跋语所记“十二月乙亥出閤”的“閤”字,笔势风格完全一致。
这件墨卷作为欧阳修的真迹,除了其珍贵的文物价值之外,还显示了以下一些宝贵文献价值。
第一,为研究欧阳修的写作过程提供了直观的视觉资料。检核欧阳修文集,《欧阳氏谱图序》只是长篇序文中的一部分,亦即到了南宋周必大手中时,《欧阳氏谱图序》的欧阳修手稿只有这一页。不过,仅从这一页的删改增补就可以揣摩欧阳修写作和订正时的想法,同时也可以窥见欧阳修对文章的推敲打磨。在手迹《夜宿中书东阁》一诗之后,我们注意到欧阳修还记有“攻字同韵否”几个字。这几个字表明,欧阳修或许拿不准“攻”与“翁”“功”“中”是不是同韵,就写下了这几个字,也许是让书童帮他查核,也许是打算向人询问。总之,寥寥数字备见欧阳修对写作的审慎态度。
第二,可以成为校勘通行本欧阳修诗文之资。《欧阳氏谱图序》的这一页欧阳修手稿,与现存本文字差异不大。只是比勘手迹,“故凡玄孙别而自为世者”一句中“故”字为通行本欧集所无。审视前后文,有“故”字于义为胜,通行本盖脱。手迹《夜宿中书东阁》一诗,与文集相比勘,也基本一致。只是“白首归田空有约”的“空”字,文集本作“徒”。检视手迹,“空有”二字之处有涂抹,涂抹处原来似乎是“徒负”。这一涂抹当是出于欧阳修的修改订正。这类订正除了可见作者匠心,而手迹显示的异同也可以成为校勘欧集之际最重要的证据。
这件文物的宝贵之处,不仅在于留下了欧阳修的手迹,还在于留下了南宋政治家周必大的手迹。周必大与欧阳修有着隔世的深深缘分,二人不仅是同一桑梓,还拥有着同样的谥号“文忠”。周必大极为景仰欧阳修的为人,曾主持刊刻欧阳修的文集,而降至清末,欧阳修的子孙欧阳棨又刊刻了同样卷帙庞多的周必大文集。北宋南宋两大家的手泽同现于一件文物,让人感慨造物主的冥冥安排。
笔者近年来一直受托整理校勘周必大文集,墨卷惊现周必大题跋,一见可谓喜出望外。检视文集所录这两则题跋,手迹对于校勘文字异同也显示了宝贵的价值。《省斋文稿》卷十五所载《题六一先生夜宿中书东阁诗》,文字与手迹几乎没有异同,只是“阁”记作“閤”。而同卷紧接着的《题录神宗出阁指挥》,文字异同则较多。以下移录题跋,略施校勘。
右两行元在欧阳公诗稾之阴〔一〕,殆中书所录旨挥〔二〕。盖神宗以是年九月封淮阳郡王,改赐今名。十二月乙亥出阁〔三〕,正当时事也。淳熙乙巳春,必大谨记〔四〕。
〔一〕右两行元在欧阳公诗稾之阴“元”,诸本原作“原”,“稾”作“藁”。
“公”字原无,据现藏辽宁省博物馆手迹改补。
〔二〕殆中书所录旨挥“旨”,原作“指”,据手迹改。
〔二○〕十二月乙亥出閤“閤”,原作“阁”,据手迹改。
〔二一〕必大谨记「必大」,原作「某」,据手迹改。
作者本人的手迹是超越了任何刊刻或抄录版本的第一手原始资料,最当重视。以上的文字异同,尽管“元”与“原”、“旨”与“指”通假,“稾”与“藁”属于异体字,但原作者如是写,则反映了周必大甚至那个时代士大夫的书写习惯。吉光片羽般存在的手迹十分宝贵,因此尽管无关宏旨,我还是有异必校。而“閤”和“阁”,在宋代讲到“龙图阁”等阁名和讲到“閤门宣赞舍人”时,现在都不将两个字混同,甚至校勘时都要出校。但从周必大转录的《神宗出阁指挥》和他题跋都看,本当写作“阁”之处,都写成了“閤”,因此,我想在宋代作为同音字的这两个字,恐怕当时人并不十分在意于其间的区别。受周必大题跋的启示,今后整理文献时,对“閤”“阁”之异可以径改不必出校。此外周必大的题跋署名,文集皆作“某”字,似为后人编辑所改易,周必大在写作之初,就直接记作“必大”。
这件文物还有一个宝贵之处,那就是多出钤有的“中书省印”,这至少是南宋中央政府发号施令的印鉴模样,让我们从这里也一得亲睹。
末了,想追加说一句,题为《欧阳修的废纸里,竟然有封宋神宗为郡王的档案》的文章,颇有些名不副实。这两行字,据周必大文集所题,在宋代叫作“指挥”,是政事堂命令下级遵照办理的指令。有时玩玩标题党无可厚非,但从学术严谨的角度讲,最好还是实事求是。